随着几场大雪纷至,王都进入了最为忙碌的年尾时刻。
街上吆喝着佛花和兰芽儿,炊烟酒雾里,顶着虎头帽的小童在帆幌下钻来躲去,各家登门串户地互相送着糕团与红撒子。
街上的雪每隔两个时辰就要扫,上边密密麻麻地叠着马车轱辘印,临近冬至,掌管要塞重城的属官们皆要归都述职了。
“属官们各回各家,说是骊王一个都没见,昨儿夜里太医来来往往,把寝宫的门槛儿都要踏烂了。”
厉天磕着南瓜籽儿,蹲在台阶前和尤副将闲唠,他消息广,前两年潜入北境那会儿,就在祈国上下埋了不少钉子,跟春种秋收一样,如今正好是启用的时候。
尤副将从他手里薅了一把,啃也不啃,连壳嚼着说:“不该啊,早先在封地,那般荒僻苦寒之地,都没听说他生过大病,怎么一入都,坐了几日九重王座就把身子骨给折腾坏了。”
厉天磕得很讲究,要把薄薄的南瓜籽皮磕下来,搁到专门的小簸箕里,这讲究劲儿,都是跟公子学来的。
“德不配位呗,有人坐上那位置,敢向苍天讨万岁,有人沾了一屁股,就要毁身又折寿,都是命呐。”
“刚消停一年,若再来一出金殿染血之乱,王都也得损伤元气,于民无益啊。”尤副将近日春风满面,连粗硬糟乱的头发丝儿都用油篦齐整了,日日拴着那条镶金大腰带,不像个精干的副将,倒像哪间商行里的大掌柜。尤副将说罢起了身,看见廊角一道影子闪过,跟着就窜出了两步。
厉天忙搂着自己的簸箕,扬声道:“哪儿去,晚间宫里不去啦?”
尤副将摆手,“今日不当差!”
冬至日进宫总是要堵上一会儿的,御街东侧正在念长赦册子,每年这日要特赦囚犯,此刻逢德台前沾满寒衣罪人,听着念祷官口中唱出道名字,便有小吏提了人上前,替他洒水簪花,再疏枷放归,逢德台上聚集百官,正在饮茶细谈。
龙可羡策马经过御街,在这里放慢了速度,余蔚跟在一旁,道:“今日郊坛祭礼,都是太傅和司礼官领着小皇子顺下来的,当时,礼部和内庭副领起了争执,为的是小皇子今日所着衣袍。”
巡卫前来接走缰绳,牵着两人的马往前慢慢踱过这段人流密集之处。
余蔚噤声,朝龙可羡比了个口型:衮冕。
本朝未立太子,皇子只得一个,骊王对这个儿子态度微妙,既算不上悉心教养,也绝没有私心打压,防范和重视矛盾地重合,让这个小皇子在宫中的日子过得一直算不上好。
小皇子真正从幕后拎到台前,还是月前为宁贵妃求的那次情,不论士族还是涪州寒门,都对这位年弱的皇子称赞有佳,故而这次骊王病重,王族中出面主持祭礼的正是他。
问题就出在这套衮冕上,这是太子才能着的衣袍。
衮冕着身,背后得有内阁点头,礼部定样,再由内庭锦绫司和繁绣司着手,试想如今骊王病重,尚未立嗣,小皇子今日往祭坛上一站,立刻就有骊王病危,拟诏传位的风声了。
龙可羡没说什么,她透过乌泱泱的人潮望向宫门,宫墙上横着抹灰云,一道日轮半隐半现,她印象中,王都的天总是这般要明不明的。
穿过逢德台,马儿颠跑起来,不多会儿就到了宫门前,龙可羡翻身下马,落地的一刹那,小腹里酸软一片,像盛满了什么东西。
内侍小跑着上前来接马鞭,龙可羡往宫门探了眼,欲言又止地看着内侍,刚要开口,侧旁青石道突然传来阵马蹄声。
灰蒙蒙的天色里,一架马车由远及近驶来,内侍提着宫灯,花红水绿地涌向那处,殷勤的问安声里,龙可羡扭过头,正看到阿勒披着件墨黑大氅,低头跟人说话,他头发全束起来,戴了只紫金冠,肤色也白回来稍许,那糙野劲儿就敛干净了,显出冷峻的眉眼轮廓,一眼扫来,能杀得百花失色。
龙可羡就看了一眼,就如同冷水滴进滚油里,噼里啪啦地炸得浑身哪里都酸,她默默地挪开目光,觉得腰间掐痕在隐隐烧起。
私宴两人同行,在宫中却把立场竖得分明,连座次都依照宫里的规矩,隔得远远儿的。
可是阿勒不高兴,他把着酒杯,把臂靠在扶手上,和海务司的大人说着明年规划,不动声色瞟向斜对角,看龙可羡一会儿和左手边封殊打过招呼,一会儿和右手边万壑松讲两句话,他唇边挂的笑越来越深。
冬至宫宴上,骊王仍旧抱恙未至,只遣内侍唱礼,唱过礼后,举座皆朝东肃立,殿外鸣角,九九八十一声后,礼廷卫握着丹珠拂子的鼓槌敲击,三声毕,小皇子坐在主座,请诸卿饮尽三盏御酒。
这就算礼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