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西洪,殿尊降临颂名千百遍,换汝登天之功。这种话,换一般人还真说不出口。但听这位洪泽大仙的语气,倒像是莫大的恩赐。两位年迈的无量道皇宗主脸色不变,静静盯着眼前这尊金身法相,完全没有对仙人的命令感到丝毫意外,像是早就习惯了一般。薛颜刚接触到这个层次不久,略微挑了挑眉,想起这位功德仙先前对自己等人那命令的口气,还有这一路的从容淡定,再观其如今被绑的严严实实的模样,不禁有些想笑。果然是苦修把脑子给修坏了。哪怕身怀大功德,在没有兑现成正儿八经的实力以前,也敢如此松懈大意,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嗯?」薛颜脸上的笑容稍稍收起,他发现这位功德仙并没有表现出自己想像中的暴怒和惊诧,反而沉默立在原地,认真观察着阶梯之上的洪泽大仙。有些反常啊。镇狱金身的侧边,那头神情漠然,身披白衫的黑龙轻轻昂首,唇皮微翻,露出一排森寒尖牙。它与这尊法相一般高大,倏然伸手按在了对方的肩上,压低嗓音冷斥道:「胆敢亵渎仙威,跪下!」黑龙显然出身北龙宫,且身份地位不凡,哪怕不是龙王,也应该是其中翘楚。稍加出手,便是溢散出了令人心悸的恐怖气息。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被贴身按住,莫说返虚境的镇狱金身,哪怕是沈仪本尊亲至,恐怕也是挣脱不得,只能被强行压跪在地上。「……」沈仪侧眸瞥了它一眼,身形却仍旧是挺拔的立于原地。并非是藏了什麽手段,能够以金身之躯抗衡黑龙。仅是因为在其动手的瞬间,阶梯上的仙人忽然平静的扫了这头黑龙一眼。仅是一眼,便让这头北龙宫的翘楚浑身泛冷,一时间僵在原地,片刻后才木然的收回了手掌。「嗤。」两位年迈的无量道皇宗主悄然移开了视线,在心中发出一道嗤笑。不愧是妖魔贱畜,这马屁都能拍到蹄子上去。这尊金身法相再怎麽说也是受过仙庭认可,洪泽大仙能欺辱他,旁人也有这个资格?蔑视仙威,岂不是把洪泽大仙一起蔑视了。「仙友,你便在这深宫中陪着本尊罢。」仙人收回目光,重新坐到了椅子上,随着其轻轻挥动袖袍,一枚看似寻常的漆红木楔掠出,噗嗤一声贯穿了镇狱金身的胸口,将其悍然钉死在了身后的蟠龙大柱上面。沈仪垂眸看向心口,并未感觉到任何痛楚,只是逐渐对这具身躯失去了掌控。就连动动手指都只是妄想。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像是认命般的闭上了双眸。沈仪并非受虐狂,明知此行凶险的情况下,还要代替青花来遭这一罪。之所以要接手这具金身法相,仅是因为他想要抓住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好好的了解一下自己即将面对怎样的敌人。直至现在,确实是察觉出了一些东西,但又好似没什麽大用。譬如刚刚仙人祭出木楔的瞬间,在妖皇印玺的帮助下,沈仪敏锐的察觉到了整个南洪的气息都被调动了一下。这说明哪怕只是对一个返虚境金身动手,这尊仙人也是动用了白犀法宝的力量。从这微小的细节上,便可得知,对方更习惯使用仙庭赐予的外力……当然,这也说明不了什麽,毕竟刚见了一次面,实在很难收集到足够的信息。除此之外,就是先前在南洪的时候,仙人宁愿大费周章让南龙王前来桃源山庄看守,也没有亲自动过手,大概率是在忌惮着被仙庭发现。但此刻,在自己被绑起来以后,对方却像是突然不在乎这个了。沈仪感受着身上的绳索和符籙,思路愈发清晰,也就是说这些玩意儿可以遮蔽天机?换而言之……金身法相已经不再受仙庭庇佑。之所以还能保留性命,是因为仙人贪图自己身上的功德,需要慢慢消化。想要保住这尊功德仙分身,就得看是自己成长的快,还是仙人消化的快了。「呼。」沈仪轻吐一口气,看似平静的面容下,心中早已掀起阵阵森寒。这种与时间赛跑的事情,他已经做过太多太多次。而且,至今从未输过。念及此处,他重新睁开双眸,淡淡扫了眼面前的诸多身影。自己身上这些能遮蔽天机之物,必然不可能出自洪泽,此刻却分发给了北龙宫和无量道皇宗执掌。说明先前的猜测也是正确的。整个北洪,压根没有什麽妖族和修士的分别,都是一丘之貉,仙人狗腿。既然如此,事情倒是简单了许多。……南阳宝地,山巅大殿。沈仪缓缓起身,往前踏出一步,整个人便是出现在了祖师殿前。身为南阳天地,他很容易就能感知到宝地内进了诸多外人。只见平日里仅有玄庆一人祖师殿内,此刻却是坐的满满当当,六位宗主皆是神情复杂的盯着那座高大石雕,宝花宗主则是轻声与玄庆闲聊着什麽。看见沈仪进来,玄庆赶忙起身行了一礼,张张嘴,却发现嗓音有些沙哑。宝花宗主轻轻搀扶着他的胳膊,朝沈仪投来一个感激的目光。「呼。」玄庆咬了咬牙,吐出一口气来,将那哽咽感强行忍了下去。除了师父,他并没有几个能交心的人。也就导致了玄庆在得知了沈宗主竟然真的把当初那几句话放在了心里,并且踏出了实实在在的一步后,心神便一直震荡至现在,久久无法回神。对方曾说过,想要去看看仙人,如果可以的话,顺便也带上自己。玄庆不太清楚自己能否鼓起勇气,再立于那道身着白衫流云袍的男人面前,毕竟只要看见对方,他就一定会回想起师父那张惊恐扭曲,泪流满面的脸庞。一生脊背挺拔,从未做过违心之事的老人,不负骄阳之名,却在最后祭炼了所有他最在意的门人。仙人知道师父不怕死,甚至也没想过真的能救下徒儿,那日现身,大抵就是心中不忍,想要做点什麽罢了,譬如陪着徒弟一起身陨。但仙人还是找到了那个唯一能将其道心击溃的惩罚方式。「我……」玄庆咽了咽喉咙。沈仪路过对方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顺势便是略过了这个话题:「几位前辈有什麽事情?」
「我们可当不起前辈二字。」邓湘君苦笑着摆摆手,携着众多师兄弟起身行礼:「只是心中忐忑,不知需要做点什麽,故此前来问问你这位南阳宗主有没有什麽吩咐。」叶鹫显然是个急性子,径直打断了邓师弟的客套话:「即便有宝花宗和搬山宗帮忙,南龙王身陨的消息也瞒不了多久,那祁昭义迟迟不归,西龙宫总会察觉异样,要不要……」说着,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反正都要打,不如先下手为强。若是等西龙宫先收到消息,有了防备,再呼朋唤友,召集一大群助力,到时候岂不是又要回到先前被动防守的局面。总不能每次都靠着沈宗主一个人去解决这些妖祸。「你乾脆直接杀到北洪去。」齐彦生翻了个白眼,这般轻浮的举动并不符合他平日里的性格,但在有了沈仪坐镇七宗以后,他倒也没有了再故作稳重的理由。先前沉稳,是因为要压住几个师兄弟,现在反正都压不住了,乾脆破罐子破摔。就像叶鹫说的,全听南阳宗主的就行了。但这不代表他可以眼睁睁看着叶鹫在这里胡作非为。西龙宫跟南边这群黄煞毒龙可不同,先不说实力问题,人家可没有把自己封锁在一地,无论是和东边还是北边,都一直保有联系。想要动它们,哪有那麽容易。「先西洪。」沈仪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就凭先前藉助金身法相看到的一幕,以自己等人如今的实力,去北洪压根都算不上一盘菜。话音未落,场间已是一片寂静。齐彦生嘴角抽搐了两下,自己开玩笑的话语,沈宗主居然真的在认真思考。短暂的惊诧后,几位宗主又是重新看向了那尊高大石雕,眼神愈发复杂起来。如果可以,谁会愿意龟缩于偏僻之地。就似叶鹫,不离开南洪,哪有机会去和同境修士切磋交流,寻找属于他自己的机缘,蹉跎这些年,迟迟无法突破境界,别说道境了,就连天境圆满也是渐渐无望起来。南阳宗曾经带着他们出去了一次,有没有可能……再重新回去一次?宗主们却是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身后,玄庆的眼瞳忽然剧烈颤抖起来。他觉得这群师叔们或许是误会了什麽。沈宗主想做的事情,可不是率领南洪七子重登顶尖势力,对方心里的假想敌,从来都是那尊仙人!换而言之,自家宗主的目光从头到尾都没有局限于洪泽。「我们三个随你一起过去。」姬静熙眼角馀光注意到了玄庆的异样,沉吟一瞬,随即看向沈仪,轻声道:「无论如何,身旁有几个人,总归是办事方便一些。」「至于宗门,就留给邓师兄你们照顾了。」身为小师妹,姬静熙很少会发表意见,但她只要开口,几乎没人会反驳。几位宗主怔了一下,皆是点了点头。现在南洪可谓是妖邪尽诛,以南洪七子的体量,压根不会出什麽问题。「你想要做的事情……绕不开东龙宫。」姬静熙缓步走至沈仪身侧,徵询道:「或许应该和紫娴通个气?」「再说吧。」沈仪并没有径直答应下来。四洪之中,最让他感到棘手的其实就是东龙宫,倒不是说它们比北龙宫更强。而是这群紫髯白龙和南洪七子……准确的说,是和玄庆前辈之间的微妙关系。自从沈仪离开南阳宝地以后,便一直受到玄庆前辈的关照,无论是鸿蒙紫气,还是当初介绍去宝花宗寻求丹药,乃至于亲自前往七宗叫门。皆是替自己争取了不少的时间。这份恩情,必然是要偿还的。沈仪并非优柔寡断之人,东洪龙窟他势在必得,但这群紫髯白龙确实有些离谱,除去那个已经登天的紫菱仙子以外,竟是让人找不出丝毫对付它们的理由。话说难听点,岳家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到南洪来查探,让自己顺利解决掉了南龙王,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因为有东龙宫在其中帮忙遮掩。当初对付皓月霜虎一族的时候,也是玉山龙妃帮忙拦住了安廷风,否则结果还两说。至于紫菱仙子……人家这几个宗主和玄庆本人都将这头仙人坐骑和东龙宫分开了,一码归一码,并未混作一谈,哪里轮到的自己来报这个仇。如果可以的话,沈仪并不愿意做恩将仇报的事情,能有别的解决办法自然更好。当然,前提是东龙宫是站在仙人对立面的。沈仪侧眸朝着西边看去。玉山龙妃明显是准备着什麽计划,如果可以的话,他也很想知道东龙宫打算怎麽对付仙人,多一条路可选应该不是坏事。「何时出发?」姬静熙等待沈仪想完,这才轻声问了一句。将并肩而立的两人收入眼底,几位宗主突然有些感慨起来,南阳与清月,交相辉映,这一幕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了。就是不知道这日月之辉,能否还有重新挥洒于洪泽的一天。「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现在就可以动身。」沈仪迈步踏出了祖师殿,要知道他的金身可还被困在北洪仙殿当中。从穿越到现在,自己还没受过这种委屈。再拖下去,青花以消解十万年杀劫所换来的功德,可就变成别人的了。面对沈仪这般仓促的决定,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异议。姬静熙叶鹫和齐彦生三人顺势跟上。在门外几位道子的注视下,四人的身形缓缓消失,离开南阳宝地,各施神通,朝着西边远掠而去。在宝花宗主的陪同下,玄庆神情复杂的跟了出来。「我……」「你不要把什麽事情都往自己身上牵扯,还当你是曾经那个风头无两的天骄呢?」宝花宗主嗔了他一眼,随即用伸手示意。玄庆朝着那边看去,便是发现以苏红袖几人为首的年轻道子们,皆是眸光灼热的盯着几位宗主远去的方向。在沈仪的影响下,这群年轻一辈,哪里还能按捺住那颗躁动的心,继续像他们的师尊那般,安心偏居一隅。「况且,你不想看看沈宗主像秦前辈一般,端坐云端,与那些强者比肩?」宝花宗主期待的笑道。「我想……」玄庆收回目光,话音一转,叹息道:「可他不想。」在宝花宗主诧异的眼神中,玄庆用力揉了揉脸庞,喃喃道:「宗主才不想和谁比肩,他坐哪儿都行,但不能有人在他头上。」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错愕回头,场间变得鸦雀无声起来。(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