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庆的眉头微微颤动,终于低声开口:
"太傅是说……"
“虽然说一动不如一静,但太子要是选了守之以静的道路,那实在不必大动干戈,让石少傅来告知我这个病夫。”汲黯幽幽叹气:“再说了,东宫再如何沉着镇静,他毕竟也是姓刘啊……”
自高皇帝以降,姓刘的有几个安分守己听天由命的?更不必说当今皇帝的爱子!
汲公身处局中,思路尤为敏捷,仅从石庆转告的诸多细节之中,便敏锐察觉了事情的关窍:皇帝固然对种种抉择犹豫不决,但内心未尝没有不可言说的倾向,否则又何必要咨询于年幼气盛,少壮不知世事的太子?
一个尚未见识过权力最狰狞面目的意气少年郎会做出何等的选择,难道还很难猜吗?
不过,皇帝特意要让太子做决断,除了考核继承人以外,恐怕还是要为胸中那被权谋诡计阴毒谋算所阻遏的热血,稍稍留一点喘息的余地吧。
……身为天子,能放纵到这一步,大概也就是至尊的极限了。这种种委婉曲折的隐秘自然不必告知石少傅。汲黯只是摇了摇头:
“事秘难知,多言贾祸,石少傅实在不宜追究得太深。将来县官若有驱遣,谨奉如命即可。”
这是顾虑万石君家风笃实敦厚,委实不能搅和进诡秘难言的□□中,因此委婉给出的建议。石少傅虽然并无翻云覆雨渊深高明的手腕,但还是相当之听劝的,闻言连连点头,奉命唯谨,却又小声开口:
"汲公,太子还要让我带去回话……"
汲公微微沉吟,语气沉缓:
“也没有什么别的好说,只是盼望殿下能知晓轻重缓急而已……既然已经做出了抉择,那么便不可再回头。将来大动干戈之时,东宫也绝不能置身事外——不过数年之间,朝廷必定要多事了。"
既然已经选择了“动”,那么革新一往无前,再无回环的余地,从此摧枯拉朽攻坚破难,不知将有几多磨折;这样的动荡风波来回拉锯,正是天下一切革旧鼎新所不可逃避的难题,也不出乎石少傅的意料之外。但汲公居然斩钉截铁,要东宫不能“置身事外”,这态度就未免令石庆既惊且疑了:
“子议父政,似乎不符合《春秋》的大义……”
自然,什么《春秋》
与否不过是托辞,真正令石少傅惊惧不安者,却是东宫群臣早已有之的定论——自古强主的太子最为难堪,而当今天子又实在是强势果决得匪夷所思,决不能稍搂其锋芒,因此太子依违其中,只能是安分守时韬光养晦,静候天时而已。可如今汲公言之凿凿,一开口却是要东宫“不能置身事外”——作为身份敏感之至的储君,寻常朝廷风波避之犹恐不及,而今怎么能主动沾染?难道以为至尊的刀不够锋利么?
汲公笑了一笑:
"少傅多虑了。一者,陛下未必会斤斤计较到如此地步,二,者东宫总该有些担当,既然已经为君父下定决心要革新到底,如何能袖手作壁上观?这样的事不关己,恐怕更为激起至尊的忿怒啊……
汲太傅果然是数十年磨砺出的名臣,一语便指出了关窍——归根到底,变法革新是最得罪人的事情;而如今大事底定,太子既然一句话便替皇帝下定了这变法到底的决心,那便再也不是寻常局外人可比。设若畏蒽不前退缩自保,任由君父替自己冲锋陷阵,那又是为人臣子该有的心思么?
——更不必说,以至尊那百折不挠、莫可阻挡的心志,一旦确定变革的方向,便再不回留任何反悔退缩的余地;为了彰显此断然之决心,也必定要身为天汉储贰的皇太子出面做事表态,以此平息朝野一切可能的疑虑与窥伺——要知道,皇帝不可游说便寄希望于太子,那可是历代士大夫的惯伎。
归根到底,有天幕殷鉴在前,天子真要将变革推行到底,必不会容忍朝堂上出现如赵宋末世王安石变法一般的景况,所谓颠来倒去翻煎饼,来来回回转石磨;北宋数十年间由熙宁变法元佑更化而至绍圣绍述,三次翻案地动山摇天下鼎沸,甚至间接引出了轻佻散漫昏庸无能的道君皇帝,在各种意义上都是亡国之争。而为避免此亡国之争,皇帝的手腕恐怕会相当之坚决,乃至酷烈……
某种意义上,他们这些老臣而今的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倒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一念及此,汲太傅悠悠再叹了以口气。
"让太子加一加担子吧,有些事也该让东官担起来了。"他平静道。
皇帝的动作一向是雷厉风行,果断激烈而不留丝毫余地。当年十月中旬,霍去病于陇西边陲料理西域事毕,以钦使的身份折返长安;在返程时冠军侯一反常态,谨言慎行小心行事,不但收起了一切仪仗车马,还遣散随从打叠衣料,仅以单车匹马奔赴关中,谦虚
低调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如此大违本性的作派,正是出自丞相公孙弘的叮嘱。公孙丞相人老成精,早就料到自己与冠军侯汲黯等人的这番翻云覆雨必然激发圣上的不满,因此特意暗示霍去病在料理边境事务以后低调行事,以此聊表惶恐不胜而席蒿待罪之意,降低至尊被欺瞒后的怒意。
不过,纵使是机关算尽略无遗策的老官吏,也委实不能预料圣上的决心。霍去病由陇右行至京畿一带,在长安城郊接到了皇帝派遣使者送来的诏令——并非是随心所下达的中旨,而是丞相与御史大夫一起副署,等同于朝廷留档背书的正式诏谕;谕令中洋洋洒洒盛赞冠军侯不劳一兵一卒而平定西域的盛大武功,并以此殊功特加冠军侯食邑千户、赐金百斤,擢为骠骑将军,得预机务。
如此荣宠非常,骤然而至,霍去病受宠若惊之余,更多的则是不可理喻的茫然与呆愕:皇帝固然有一时上头的习惯,但绝非随心所欲赏赐亲信的昏庸君主;他或许会给予心腹爱臣以超常规的拔擢,但毫无疑问,一切超常的拔擢荣赏与恩赐都需要臣子们以千倍百倍的功业奉还,而绝不能容忍任何的尸位素餐、辜恩溺职!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嘛。
而以冠军侯的自知之明,仅仅平定西域动乱,显然是不足以抵偿这高昂得超出预料的赏赐的……爵位赏金还在其次,二十余岁的少年将军便能荣膺特进入朝议论机要,那简直是当年高皇帝招揽淮阴侯的待遇;可皇帝又是有如何的期许,才能赏赐下如此惊人的前途呢?
这种种的诡秘委实令霍去病迷惑不解,但更为诡异者,却是宣旨的人选——至尊不知是有何用心,居然千里迢迢,将公孙丞相的长子,山阳太守公孙度调入了京中,特意承担这份向冠军侯传话行赏的差事!
而公孙度宣读旨意已毕,却环视左右屏退随从,而后抢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霍去病的手;大抵是时间极为紧迫,公孙太守甚至无暇解释前因后果,只是低声开口,迅速说出了自家老父再三嘱托,一定要转告给霍去病的话:
第一句是“陛下一定要变法”,第二句是“陛下恐将用事于朝鲜”!
这两句话杂七杂八,毫无联系,听得冠军侯微微一愣;长久以来作为武人的心态难以转变,下意识觉得变法与否似乎与一个将军牵连不大,最关心的还是对外的战事,于是出乎武将的本能,冠军侯自然而然的开口:
“平定朝鲜的
事,朝廷早有定议,小子何敢辞让……只是不知丞相见教,是否知道陛下的心意,何时要复此辽东汉家故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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