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怀愫年初二一清早,傅东廷带女儿妻子回容家正式拜年。夫妻二人出门前,容令姜叫来寿花堂中侍候的周妈妈,温言吩咐:“世子与我回娘家拜岁,本该到上房去辞一声,可昨日父亲说要好好歇息,那便等我们回来再去上房请安。”周妈妈是先夫人蒋氏在时就打理寿花堂琐事的老人,这些年寿花堂中的人换了个遍,独她还能留在虞氏身边。忠义侯爷与侯夫人到夜半才安歇,当真去请安,门也叫不开。周妈妈脸上不出一丝异样,笑着应声:“世子夫人放心,我必会传到的。”她说完又添一句,“方才西府二夫人三夫人皆派人来问过话了。”容令姜颔首,说了句场面话:“必是二叔三叔知道父亲回来,也想来请安。”不到傍晚怕请不成这个安的。妻子在堂内说话,傅东廷便抱着女儿站在廊下,看廊檐上结着的冰棱柱。皎皎伸出小手,指着檐上最粗的那根:“爹,我要这个。”傅东廷一边说:“这东西冻手。”一边将女儿放到地上,纵身轻跃,掰下那根长冰棱,从怀中掏出手帕裹住递给女儿玩。等到妻子出来,傅东廷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牵着妻子,行至门前,回身望了一眼。寿花堂进门便是鸳鸯厅,一屋两轩,穿过南轩出去,回廊再一转就是小眉山。傅东廷少年学武,每每在师傅那里学得新招,就会兴冲冲回来,在小眉山山亭下耍给母亲看。母亲哪懂这些,只是含笑慈爱的看着他耍刀弄剑。等到阿元进门,那山亭上就是母亲与阿元同坐一处。他一直以为他的孩子们也会在寿花堂中长大,女儿跟母亲阿元一道坐在山亭内,儿子就与他一起在平台上习武。寿花堂内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他闭着眼睛都能勾勒出来。而今,他已有六七年不曾踏进去过了。只看了一眼,傅东廷便将目光收回,又低头逗弄女儿:“冻不冻?”皎皎圆脸盘上的小眉头紧紧皱着:“它扎我。”她年岁太小,只觉得冰棱子拿在手上,手指尖刺刺的疼。将冰棱一抛,两手塞进爹爹衣领中取暖,冻得她爹一激灵,傅东廷哈哈大笑起来。容令姜与丈夫并肩而行,看见丈夫被女儿逗笑,也跟着笑了。傅东廷亲自驾车,两府之间相隔不远,很快便到了容家。进二门先到上房给容老夫人请安,容老夫人十分满意这个孙女婿,当年也是千挑万选才为元儿结得这一门亲。可叹蒋氏寿数不长。容老夫人向傅东廷点了点头:“眼前不是叙亲戚的时候,大事要紧,人都在东书房,你也赶紧去罢,别叫你岳父久等。”傅东廷立起身来依次向祖母和岳母恭敬行礼,又看了眼妻子女儿,最后向坐在后头的妹妹们点了点头,这才掀帘出去。等丈夫走了,容令姜看向母亲。楚氏温和一笑,提起话头:“元儿那边初六要办宴会,正是年节,你们姐妹也跟我一道过去散散心。”令舒知道是为了带三姐姐亮相,容家也得有个合适的场合告诉京中人,容家已经举家进京。年礼盒子都已经送了去,先热个场子,等出了十五就会在自家办宴。一屋中她最小,笑盈盈勾住了朝华的胳膊:“那敢情好,我正想瞧瞧京中的宴席上有什么好玩好吃的。”朝华顺着令舒的话说:“别的不知,北边冰结得厚,我在舅家后头的海子上瞧见好些富贵人家的女孩儿都玩滑擦,坐冰车,有意思得很。”容老夫人十分满意,看朝华的目光更多两分赞许。容令姜也道:“我家里没那么拘束,有什么想吃想玩的,只管告诉我。”容老夫人趁着朝华令舒都在,干脆开口问:“元儿,你家里那个小婆婆没给你气受罢?有什么你不必瞒,让你妹妹们也听一听打个样,别叫她们两眼一抹就出门子。”朝华经历的事多,令舒明岁也要出阁,在容老太太这里没有什么未婚姑娘听不得的规矩。令姜也没半点要隐瞒家丑的意思,她笑道:“言传哪比身教,妹妹们皆是眼明心亮的,到我家中看一眼便知了。”说完又看向朝华:“初六那日只是见见人,三妹妹也别多想。”朝华站起身来,向姐姐行了礼:“多谢大姐姐为我的事操心。”说完又侧身看向祖母,“朝华让祖母担忧了。”容老夫人见她想得通,抛得快,与她父母全不然不同,愈加满意。冲她招手:“快坐到我身边来。”朝华依言提裙坐到祖母身边,老太太问一句,她就答一句。反而是楚氏隐隐觉得不对劲,可她也想不到真娘要和离,只以为朝朝是在委屈自己配合家中人的打算,望过去的目光更怜惜几分。打定主意,等会儿还要再叮嘱女儿两句,朝朝这回肯去就好,别的都不勉强她。……容家所有在京的男子都去了东书房,关起门来议朝中事。容家大老爷容辰亲自煮茶,指一指桌上摆着的茶盏:“都坐罢。”除了傅东廷之外,容家此时只有余杭刚来的容五容六。容五容六一个刚中举,一个还未中,进京之后就在会馆之类读书人聚集的地方走动,反而听到容辰和傅东廷听不到的声音。容辰先问侄子们:“你们进京也有半个月了,举子们在一起时可曾谈过朝政?”哪怕先前不谈论,但昨夜宫门大开,朝官放归回家,今日外面也必议论纷纷。容五如实说道:“多数还是支持太子,少数支持荣王,便是支持太子的,也都希望太子能赶紧担起职责。”一国太子连自己詹事府的官员都见不着,更别说协助政事,既无建树又哪来的人望?若无人望就只占“正统”这两个字,而这两字说重也重,说轻也轻。
容辰点了点头:“朝中半数人也是这样想。”他们支持太子,但又不满意太子,可圣人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这条路已经堵死了。容辰又望向女婿:“伯约,你父亲几次见我都避重就轻,他有别的打算了?”这话问得直白,傅东廷答的也直白:“我曾劝过,可父亲不肯听我的,这些日子与荣亲王府走动也都瞒着我。”昨天他就告诉过阿元,都已经告诉了阿元,更没想过要瞒着岳父。容辰捻须颔首,又望向两个侄子:“依你们俩看呢?”容五还是少年心性,又读了许多年的圣贤书,被伯父问话,张口便是:“那自然是支持太子,太子毕竟是正统。”容辰又问:“可太子体弱,这些年我久在京中为官,见太子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朝廷一年总要大祭一次,既然早早就立了太子,除了太傅教导读书之外,该先从礼部着手,先让年少的太子负责朝廷祭祀。似这等大祭都有旧例,虽是由礼部主持的,但用钱关系到户部,大祭上演兵又关系到兵部。办一场祭祀,便是熟悉六部的好机会。连这样有定制可遵循,光明正大抬高人望的差事,太子都担不住,反而让荣王落了实惠。容五噎住,连他都明白,太子若不赶紧立起来,根本就没有承袭的可能。容六大着胆子开口:“那……荣亲王?”他一边说一边缩起了脖子,要支持荣亲王,爷爷那辈就能支持荣亲王了,已经有了旧怨,再投诚也无用。何况容家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来取信荣亲王呢?容辰看向女婿:“伯约说。”“不如看看太后支持谁。”太后在朝中势力不可小觑,圣人与太后再有嫌隙,到底是亲母子,“陛下如今加封公主,又肯破格封那位贵人为世子,是有同太后修好的意思。”近日连皇后与秦妃都受了冷落,大概是圣人终于意识到,他依旧需要太后的帮助。容辰提起茶壶,将刚泡出色的茶先给女婿倒了一杯清茶,对他赞许点头:“不错。”圣人想让太后不计前嫌,荣亲王就会想尽办法让太后牢牢记住“前嫌”。破局不在圣人,也不在荣王,而在太后的身上。傅东廷托着茶盏饮了一口,这才道:“初六饮宴,家中也给裴世子发了请柬,只是素无往来,怕他不会来的。”容辰却道:“头一回请不来,就请第二回,你的身份反而好打交道些。”傅东廷最敬岳父的地方,就是他虽是读书人却灵活机变,听了岳父说的,他点头:“是,进宫也能常见,我多迈一步便是。”……初六这日,夏青从早上起就蹲在廊下发愁。今天是忠义侯府摆宴的日子,帖子年初二一大清早就送来了,一并送来的还有恭贺主子得封的贺礼。这一二年间府里这些请柬便没断过,主子几乎是不去的。虽不去,却不能不请。这回主子本也不去,是他多了一句嘴:“忠义侯世子夫人是容三姑娘的大堂姐,也不知道容三姑娘去不去。”张宿立时接口:“容三姑娘会去。”几双眼睛直直望向张宿,张宿浑无所觉:“忠义侯府办宴是为侯夫人蒋氏的表妹和傅家几位姑娘说亲。”上京城中上了品阶的人家几乎都有他们的耳目,消息灵通得很。忠义侯的新夫人为了继儿媳妇的母亲妹妹要来,在家已经折腾了好几日了,又是怕与亲家太太见面,又是怕容家几位姑娘抢了她妹妹的亲事。张宿数着手指说出好几桩来。夏青瞪大了眼睛:“她怕什么?”“怕容三姑娘抢了她妹妹的亲事。”裴忌闻言,抬眼看了张宿一眼:“那边的人是盯着傅洪业和荣王的,谁让你打听这些后宅事了?”张宿一双无辜牛瞪向赵轸,不是说事关容三姑娘都要记下来么?赵轸赶紧张宿解围,又给主子搭梯:“听信报上说忠义侯世子与忠义侯并不是一条心,这回请主子去,会不会是想投诚?”裴忌想了想,颔首:“不无可能,回帖就说我会到。”傅东廷接到回帖时有些吃惊:“裴世子要来。”说着将帖子递给妻子。容令姜伸手接过也皱起眉来:“虽说久闻其名,可我还当真没见过这位世子,这些年别家办宴,他也不曾应……”怎么这回竟答应了?夫妻二人都想不明白,容令姜道:“不管他来不来,规格都是一样的,咱们府里办宴也不会差了什么。”“也好,他肯来总是件好事。”傅东廷亲自写了谢帖又送回去,把礼数做足到十分。夏青原是高高兴兴想跟着赴宴去的,说不准还能在宴上见到甘棠芸苓几位姐姐,她们做的南糖可好吃了,他还想能再讨点。谁知主子吩咐:“你们几个都是面熟的,不必跟着我去。”夏青就这么失去了跟出门的资格,他一脸愁苦地蹲在门廊栏杆上,从屋外看主子换衣。换完衣裳之后,又听主子吩咐:“去,取一块青色的眼纱来。”眼纱罩在脸上,掩去上半张脸。她还没见过他的脸,也没见过他的眼睛,别把她吓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