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后多雨,行云州中四季如春,山峦间百花盛放,却也迎来了一年中雨水最多的十几日。早间还艳阳高照的天,不过片刻便迅速布上了一层薄薄的乌云,雨水顷刻落下,细密地润湿着每一寸土地。
奚茴是趴在谢灵峙的背上离开凌风渡的。
那里与她十年前被关进去时一样,是光芒无法企及的幽暗野草,每一棵草都有半人高,碧波海浪般在雨水中荡漾,而她甚至连自己是如何出来的都不知道。
小世界里的那一把火就像是烧光了这十年来经历的点点滴滴,奚茴离开凌风渡中幽禁的结界后四肢便开始失力,像瘫痪已久的人摔下了轮椅,一切力气都靠旁人支撑。
她的脸贴着谢灵峙的肩,能闻到谢灵峙身上属于漓心宫的寒颜香,与岑碧青身上的极其相似,除此之外,还多了点儿青年气息。蒸腾的热气顺着薄薄几层衣服传到了奚茴的脸上,让她无所适从。
她其实没多仔细看谢灵峙的脸,只是有些惊讶对方居然已经长得这么高大了,这浑浑噩噩的十年,现下想来就像是大梦一场。
“阿茴,你别担心,有许多师兄弟被罚幽禁后出来都会瘫软一段一时间,三日内便可恢复感知,慢慢你就能好转了。”谢灵峙的声音像一缕暖阳,带着温度从他的背腔传入了奚茴的耳里。
其实奚茴不太在意,她的四肢不是没有感觉的,她在小世界里拥有五感。骤然无力,大约是因为云之墨变幻的小世界是结界,而奚茴在结界中待了十年,突然回到外界,暂且丧失了对真实的感知。
要不了三日,大约只需要躺上一会儿,奚茴便能慢慢恢复了。
谢灵峙不知奚茴这十年在凌风渡里是怎么度过的,他只看到奚茴从野草从中摔出来后不能动弹,不论他说多少话她也未曾开口,便以为她难受得口不能言。
奚茴只是不想和他说话,她还在想小世界里的那把火,想那棵被烧的银杏树,想她离开凌风渡却没见到影子,也不知影子是否猜到她已经暂获自由了。
他会来找她吗?
谢灵峙大约是要带她回漓心宫的,影子是渡厄崖下偷跑出来的鬼,他能去漓心宫吗?
奚茴本想挣扎着先去问天峰看一看,可抬眸远远看去,问天峰已经一片死灰。雨幕中的行云州仍有几分颜色,问天峰却暗淡地立在风雨尽头,奚茴的心慢慢沉了下来。
她想她是要去漓心宫的,至少她还有一些事要做。
谢灵峙背人很稳,他一直与奚茴说着这十年间行云州发生的大小事,还有他在曦地游历的那些日子,只是奚茴不想理他,干脆装晕,装着装着,倒真的在到达漓心宫前睡了过去。
这一觉深眠,不知日月更迭,奚茴恍惚间似乎看见了谢灵峙与她说的行云州,看见了在她童年里留有一丝印象的那些人都长大了,面容与身形上变了,可改不了奚茴依旧讨厌他们的事实。
海棠微雨,簌簌伶仃,细雨敲打着半开的窗棂,如烟似雾地飘入房间几缕,带着些微凉意将奚茴从睡梦中唤醒。
她不愿沉浸于过去,立时便睁开了眼,入目所见是鹅黄色的床幔,轻纱两侧挂了红玛瑙珠,青铜香炉里飘了几缕安神香,香已经燃到了最后,被窗外的海棠香味儿打破。
奚茴起身看了一眼自己,不算合身的衣裳已经换成了浅蓝色的长裙,上面还有漓心宫的秋水纹。她环顾四周,小房间倒是眼熟,是她很久以前住的地方,就在漓心宫后百余舍之一,单独偏远的小苑,几乎无人从她的月洞门前走过。
妆台上的铜镜、桃木梳、暗紫色的发带,还有桌案上缺口的茶具,一切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什么也没改变。
奚茴慢慢转身,看向铜镜里的自己。长发过膝,松散地披在身侧,而她身形单薄,背对着半开的窗,窗棂外海棠花迎风摇曳,花瓣飞落,奚茴看见了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十年不曾照过镜子,奚茴面容大改了。她曾以为自己多少会有些像岑碧青的,可事实上,她和岑碧青完全不同,狐狸眼眼尾斜扬,唇色很深,妖妖娆娆的,像古画卷里的狸猫成精。
屋外传来脚步声,奚茴慢慢回神,再看向门口时对方已经推门而入了。
进来的是个与她年龄差不多的女子,手中端着莲子羹,惊讶于奚茴居然才只睡一觉便已经能自己走动了。
对方有些忌惮的样子,放下莲子羹道:“你醒啦。”
奚茴眉头微蹙,声音沙哑地问:“你是谁?”
“你不记得我啦?我是秦婼。”女子说完,奚茴便立刻将她与记忆中的影子重叠了。
秦婼比她小一岁,是漓心宫里的老幺,幼时便长得瘦小,五岁那年引魂试会也不曾招来鬼魂,故而自卑,喜欢往奚茴跟前凑。只是第二年她便与鬼使结契,成了行云州中的“正常人”,与奚茴那点儿微薄的情谊也随之烟消云散。
奚茴喊她……赵欣燕的走狗。
奚茴还与秦婼玩儿过私下她们是朋友,在旁人面前便是陌生人这种无聊的游戏,游戏结束于赵欣燕让秦婼用鬼使吓唬奚茴,她答应了。
想起这些陈年往事,奚茴不禁笑了笑。二人十年未见,实在陌生且尴尬,秦婼见她笑了便慢慢放松下来,连忙招呼道:“你刚醒一定很饿了,吃点儿东西吧。”
奚茴瞥了一眼还冒着热气儿的莲子羹,慢慢坐下,不疾不徐地以调羹拨弄莲子,耳畔听着秦婼与她说话。
“是大师兄向长老求情,这才能把你从凌风渡里救出来的,等会儿你若见到了师兄,可要好好感谢他。”秦婼又道:“大家都很关心你的,奚茴,年幼时的那些事我没放在心上,你也就别放在心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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