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根本不在乎他们在说什么,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在不断拉长,肉里的筋都一根根撕开,五脏六腑都被拉错了位,断裂的肋骨一点一点一次一次来来回回摩擦着她的肉她的肺!痛不欲生的滋味,还不如让她被踩死!无忧回过头,就看到秦愚还在浴血奋战,在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圈里,无忧看见一只蚂蚁,在一片枯叶上,准备破开四周的大浪,凭借那么一片叶子,渡过大潮大涛,到对岸去!她苦笑了一下,鲜血从她嘴角流下来。“你们放开她!”秦愚怒不可遏的嘶吼着,好像她腐烂时,他回到桐园见她第一面的时候,无忧在梦里都能听见那一声从谷底传来的回声。余音绕梁,久响不绝,好像有生命那么长,好像有人用一条命那么长的时间去挽留,呼唤离人,前程难行,伴你一程。无忧被不同的人撕扯着,无忧被不同的刀剑无数次误伤着,无忧被不同的手蹂躏着。他们为了争抢无忧,穿一样衣服的人也厮打起来,他们刀剑相向,杀红了眼,血来洗剑!“你们放开她!”她摇了摇头,不再挣扎,也不再去感受骨缝里夹着肉有多疼。无忧眨了眨眼,抬头看着天。看了半天,恍惚里似乎又看到了天公那双深邃的眼睛。他好像在诉说着什么,可远在大地的无忧听不到!就像是那被妖怪吃了全家的阿古,她用血肉在寿婴坡求老天开眼,如今老天开眼,无忧却也听不到他要告诉无忧什么!天公,上岸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是货真价实的苦海女,绝不是世人。世人贪得无厌、世人鬼话连篇、世人命途多舛、世人……总归不是无忧。酸甜苦辣,百相人心成就了苦海女无忧。“你们放开她……”在秦愚已经嘶吼疲惫时,撕扯无忧的士兵也松开手,对打起来。他们像分赃不均的贼人,分肉不公的野狗。她的身影被撞倒在地,狠狠的栽在那污浊血腥的尸体堆上。就在无数身影下,那无数的脚下,无忧被一次次踩碎,被那群禽兽,践踏在这污泥血肉和的大地上。无忧被压在尸体下面,隐约望着正在崩溃的嘶喊的秦愚。是五郎……可她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五郎了……秦愚因为失血昏厥了过去,未曾看见无忧的目光。她被压在尸体下面,没有空气,没有光线,她沉沉的睡过去,渴望再见到天公,再见到五郎……这酸甜苦辣百相人心又有什么可品尝的,百万皮相谁能比得过秦愚!她硬生生憋住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干脆不看裸露在她眼前的腿骨,瘫软在泥土里的筋丝,她不要见天公!她不要死,她要见到秦愚,见到五郎!而秦愚醒过来时,战场一片昏黄的落霞,他抬起头,看着西方的霞光透过尸山,洒入自己的眼底……他一眼就看到了身边倒着不知何时来的青君,试了试她气息,才安下心。正在这时,恍惚的秦愚忽然心口一抽,他神色陡然苍白,临昏睡前那壮烈的场面如同重锤砸在他的心上,如锥刺痛瞬间蔓延到他全身四肢百骸!秦愚连忙站起身,怔怔的望前跑,却又崩溃的大哭起来。整个毫无生气望去无边的战场上,只有他凄厉悲痛的泣声,好似乌鸦啼血,悲戚嘶鸣。他不知道小悠怎么样了,她看见天公了没,她不要看到天公!他要把她救出来……秦愚趴在尸山上,拿自己瘦削的双手一个又一个的扒开那些尸体,不顾自己的衣裳自己的头发,他眼泪止不住的流,像一个小孩一样又哭又喊,他自小隐忍,从未这样宣泄过,可他一接近无忧,就好似,重生一般,把童年少年来去全再好好过一遍!可如今的无忧,就快要死了,她被撕成碎片,被压在最下面,她被人踩,被人扯!她那么好的姑娘,为什么就这样失去她?!他得把弄脏她衣服她肌肤的东西全都扒开!秦愚把尸山扒了一个大坑,他望着瘫软的无忧,伸出手却又不敢动弹。秦愚心如刀绞,小心翼翼的托起无忧的肩膀,把她托到怀里,静静地搂着她,感受着她忽然开始呼吸,那温热的气息,和她破碎的身体……秦愚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的大哭,无忧不该死在这里,死的那么臭那么脏,她该是他的心头肉,是他的魂他的命!秦愚无法再去望着,那只看了夕阳一眼,便昏死过去再无生机的无忧,他如呼出人生最好一口气一般,沉叹一声,心口便迎来一阵无法自拔的窒息与绞痛感,他绝望的看着无忧的脸颊。秦愚知道她疼,他也疼,他心痛的连着筋连着脉,宛如被五马分尸煎炸油烹!为什么……“疼不疼小悠……疼不疼……”他望着无忧的脸,又打量着她的身体,心痛的低下头,凑近她柔声问着,眼泪都落在了她的脸颊上,他又赶紧给她擦掉,看她如此沉寂如此冰冷,秦愚好似五脏俱焚百转愁肠霎那便是痛不欲生,再无法回旋。,!他只想知道为什么,那么好的无忧,却要受这样的罪!而无忧只能感受到四肢百骸的剧痛,她只呼吸了一口,那美丽绚烂的落日下清澈又腥臭的空气,便彻底没了意识。二人仿佛身在地狱,秦愚一步步朝无忧走来,就好像一步步走下炼狱,无忧一动不动的驻足,被无法挣脱的炼狱所千折百磨。如此寂寥疮痍的大地上,只有满目绝望的秦愚,他睁着绝望又苍凉的眼睛,却看着清弥,从远处拄着手杖而来。那就像从祥云浮屠之上而来的真佛,他周身流溢着金光,来超度这些亡者。来救万生之一的无忧。除了他,除了那被万生怀疑、却给予厚望的佛,谁还能救她?清弥却不只是为了无忧,如今的战场,正是清弥的炼狱。他走在血肉之躯铺就的大地上,犹如走在刀山火海,这里的生死业火,足够叫他功德圆满乘化归位的了。“我们去哪?”“朝西走。”清弥背对着朝阳,沉静的说:“精兰塔,是新的开始。”清弥把自己的袈裟给无忧盖到了背上,然后青君搀着秦愚,清弥背着无忧,牧昀走在前面探路,他们又上路了。垂阳,向西去垂阳,经过垂阳到哈尔原西南,那里有座山丘,山丘下有一潭,南方叫绝情湖,北方有痴情潭。痴情潭边有一千年桃树,长在山丘脚下,痴情潭上有精兰塔,长在山腰处。“对着痴情潭,却有四大皆空的僧人。”牧昀有些似懂非懂,或许这就是修行。“痴情,对佛痴,也是痴。”“那情呢?”清弥看了一眼要昏过去的秦愚,说:“情乃感受心境。”“不同的人不同的解法。”“看来秦施主已经明白了。”“什么?”“不被蒙蔽双眼。”秦愚看向清弥,见他缓步往前走,嘴角还扬起,犹如脚下那条血腥的道路,洁净如天梯。他又看向清弥背上的无忧,却迷迷糊糊的昏睡了过去。至于昏睡了多久,秦愚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他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秦愚站在一片汪洋大海上,接着大海被陆地分裂开,他又站在陆地上。不久后刮起大风大雪,他脚下的路地变成了雪原。秦愚一直往前跑,可所目之极,尽是一片雪白!他没有方向,只能凭着感觉,一直朝前跑。最后,风雪停了,眼前多出来一匹白马,白鬃毛白尾巴,连睫毛都是白的。雪白雪白的马,秦愚忍不住去摸它,结果它却开口说了话,嘴里竟然发出了一个稚嫩的少年声音。“天下和君主的区别是什么?”“区别大了。”“那天下和无忧呢?”“他们都一样。”“叫你再选一次,你要带无忧去哪?”“去她想去的地方。”“那你为什么还要把她追回上京呢?”原本对答如流的秦愚忽然不说话了,他放下抚摸鬃毛的手,看着那顺滑的鬃毛在空中飞扬。“为了天下?”“我不会带她去上京。”“那如何为了天下?”秦愚皱起眉:“她难道就能救天下吗,她也是血肉之躯!”就见白马摇了摇头,然后跪倒在秦愚面前:“我带你去看个地方。”秦愚听话的骑跨上了马背,白马迅速起身,险些将秦愚甩掉,它狂奔起来,一直爬上山坡,冲到悬崖上,它没有往对岸去,而是脑袋直冲着冰冻住的深渊水面而去!秦愚惊叫出来,可白马却稳稳的落在水面上,然后冰层破碎,一人一马咕嘟一下沉了下去。秦愚本来还在拼命挣扎,可看到自由游动说话的白马,倒有些敢放心大胆在水里畅游了。“你曾经去过海神庙,看到了壁画,可是参透了天机?”“我只看了个大概。”白马在水中围绕着秦愚跳着走着:“苦海神与乐川神一母同胞,如有传说,便没有让苦海神一个人说完的道理。”秦愚看向水的深处,恍然大悟:“所以苦海神下通向乐川,下面的故事在乐川那里?”“在乐川宫殿。”白马朝黑暗幽深的水底游去,秦愚也紧跟着它而去,果然在水底看到一座昏暗的琉璃宫殿。“壁画在哪?”“在你眼前。”秦愚有些疑惑,他没有进去宫殿,只是看到一个轮廓,便和白马停下了脚步。围绕着琉璃宫殿的,有那么一圈光影,光影上每个轮廓,都有一只沉睡的水鬼,壁画上的神力,让这些轮廓有了灵气,成了鬼怪。“壁画上说了什么?”白马问秦愚。“神力不化,万物不古,天地诛戮,宇宙幻灭……长城倾倒,暴雪来袭,凛冬未至,无涯大陆便分崩离析,海水灌倒,人神皆殒,决剑银甲,所向披靡,除鬼灭神,天地大义……”“无涯大陆开战,便意味着分崩离析了。”:()苦海浮沉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