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某愿递这个折子。”秦愚愣了一愣,他回头看了一眼孟开,一时间却不知道开口说什么。那孟开坚毅的目光似曾相识,他等待着秦愚的回答,似乎并非在等准话,他应该,也只是告知秦愚一声。“孟水使……”秦愚犹豫了一下才说:“督水监若知道是你递的折子,倘若陛下迟迟不批,那你在督水台,便是众矢之的……”“孟某为官,可不是为了在督水台与狼狈为奸。况且……”孟开笑了笑,继续说:“我上京孟氏虽不是高门贵族,二郎我不才,也是受我长兄……”“门下侍中孟公?”“正是,受我长兄荫庇。长兄长我岁多,家中孤寡,长兄如父如母,教我为鼠为狼者,或窃或贪,都为人中害物,不是大丈夫所为。我虽官小位轻,但孟氏的门楣,我愿扛下一半。”秦愚叹了口气,感慨的朝孟开拱了拱手:“大津得孟水使,犹如鱼得水……”“殿下言重……”孟开朝秦愚行礼时,秦愚已经站直,他看着弯下腰的孟开,心中却隐隐作痛,何时才能分庭抗礼之文武,能都似于念、孟开这般,那秦端眼里的上京,便会指日可待,大津,乃至无涯,都会是一片国泰民安。而如今他们身陷于东市最繁华奢靡之处,酒肉粉黛中,二人好似穷酸的柳枝,插在一片金沙银海。翌日,早朝上孟开当朝上谏,直指致北乡无水,于刺史身死之因乃东市的春风楼,秦愚也再次请愿,请皇帝下旨,当即查封春风楼。皇帝却问起了孟开,问他是哪年任职,问他在督水台多久了,又问他有没有先禀报督水监。督水监立刻撤步上前,说并不知情,若是知情,会提前展开调查。孟开只冷哼了一声,并不接话。“五郎何意?”“当即查封春风楼,东家、账房、奴役、役籍都要查,既然是违反常规的建筑,自然要彻查。”听到秦愚如此掷地有声,秦艰也不由得回头看秦愚,他没见过秦愚这样强硬过,甚至容不得督水监说句话,不给户部和刑部那边时机插进来一脚。这是无忧的主意。昨夜睡前无忧听了秦愚所述白天的事,便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有时候把那最后一层窗户纸捅开,反而叫狐狸无处可藏,扼住喉咙,要它说不出话来。“人家孟水使都不当鼠辈,桓王当然更不是。五郎是英勇无畏的五郎。”皇帝听到秦愚如此不容反驳,也有些意外。然最后却没有驳回,他倒想看看秦愚能查出什么来。不过这春风楼是经不住查的,督水监担心事情败露,早一步要出卖春风楼,却被那些大贾找上门去,面议不成,家里甚至遭了刺客,商人雇凶要杀人,伤了督水监的家仆的事,是春风楼被查封当晚发生的,第二天就传的沸沸扬扬的,遮羞布如何也盖不住了,账房对不上,春风楼挂着歌舞坊的皮,做着皮肉生意,乐籍姓名在户部民册上更是大有出入,大多都是娼籍的贱民,有的甚至是牙市上被贩卖拐卖的女子……春风楼勾勾连连,官商勾结,官员被贱商骑着脖子,人口拐卖,户籍作假,收受贿赂数罪并罚,皇帝大发雷霆,叫去秦愚,说如今上京众口如柴,都言大津官员被商人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为农为科都不出头,不如去经商。“五郎……”皇帝眯了眯眼睛,声音低沉无比:“你告诉朕,事情闹这么大,朕还有几个起义不曾平反,北蛮还在直逼关门,你告诉朕,大津的官员是不是如此无能?!”皇帝将堆积如山的奏折推倒桌下,墨砚立刻跪了下来,四下包括秦愚,除了皇帝都在地上跪着。“拆楼,只要拆楼,上京百姓,就还能看到大津官员的决心。”“决心?朕只看到你发疯的决心!”“遏制传言的方法,就是让百姓看到文武百官的决心!如今天下不太平,民心一动,就如同地动山摇,可若要国泰民安,那陈棉旧絮就要抖一抖!”秦愚皱着眉,心切不已的继续道:“如今不整治,总有一天要整治,陛下,春风楼倒下,就会有无数的于公站起来。”“春风楼后面不会只有一个督水监,工部、户部都要乱套……”皇帝脱力的瘫坐在龙椅上,他抓着椅子旁那张着嘴的龙头扶手,半天才继续说:“你不懂,五郎你不懂。朕何尝不想,朝野之中都是于公,可这里是一座经历几代的大山,你叫朕把它掏空,这不可能的。坐在这把椅子上,就不能掏空一座山,再建一座山,太难了……”秦愚望着皇帝揉着眼睛,却说不出话来。他第一次听到皇帝说这样的话,他从来没见皇帝抱怨过,甚至是墨砚,他也不曾听到。这只是一座楼啊,为何也能叫皇帝如此犯难?他不该挥一挥手,就能真正的移山填海吗?离开了文渊殿,秦愚回头看向高耸巍峨的皇宫,心中生出一股厌恶感,他讨厌这里的昏暗,四面八方而来的枷锁,和诱惑,让所有人都觊觎它,又被它束缚着。,!“五哥……”秦愚回头看向呼唤声来的地方,是秦婉儿。“婉儿……”秦愚低头应下秦婉儿的礼,继续说:“已经痊愈?”“五哥知道婉儿是怎么生的病。”秦愚浅笑着点点头,便和秦婉儿并肩往前走。“楼能拆吗?”秦愚有些意外,又想到她总爱当秦跃的跟屁虫,便又意料之中,她知道这些事,不是难事。“能拆。”“父皇会怎么做?”“今日下午就能见分晓。”秦愚笃定,皇帝早就有了主意,兹事越闹越大,只有亡羊补牢,时候未晚才行。但真的不晚吗?损失了北乡那么多田地,损失了个于念,如今拆楼,到底晚不晚。“那……”秦婉儿迟疑了一下,还未张口,秦愚就接话:“我会再去拜会柳解春的。”“五哥……”秦婉儿顿了一下,低头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拜帖递给了秦愚:“明日十六,正好街上没今天热闹拥杂,我想去府上拜会嫂嫂,尔后与嫂嫂去街上看看行吗?”秦愚接过拜帖,他忽然意识到今日已经十五了。他点了点头,就目送秦婉儿离开,看着拜帖上的日期,他有些怅惘。竟然把这件事给忘了。回到桓王府,秦愚就去寻无忧,此刻已经午时,她正好在等他回来用膳,却见秦愚匆匆而归,不曾见他这样急。脚刚迈进门槛,无忧还没来得及看向他,就听见他说话:“幸好幸好,还能赶上今日晚上的灯会。”无忧拍了拍身边的座位,笑着说:“挂灯的都还没吃午饭,五郎在急什么。”“担心你以为我给忘了。”无忧沉默,她回头看向秦愚,见他不安的看着自己,她却饶有兴致的托着腮打趣他:“五郎,文二娘和我说,上京人说五郎心思缜密,手段强硬……北乡的人说五郎杀伐果决,阴险城府,在燕阳外,杀手说你阴险奸诈,可我怎么觉着五郎傻傻的?”她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秦愚的鼻尖,两只润润的眼睛紧紧的盯着他。“什么?”秦愚一愣,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五郎是在小悠娘子面前放松,才喜怒都挂脸罢了。”青君笑着替秦愚接了话。无忧也咯咯笑了两声,才招呼秦愚吃饭。饭间秦愚把秦婉儿的拜帖交给了无忧,说秦婉儿可能是贪玩,就是想找个由头去街上转转。“平日都是堂姐带她。”无忧放下筷子,看着拜帖度量半天,想起之前在西市遇见秦叙秦婉儿,感觉秦婉儿不是一次被秦叙偷偷带出来了,可为何现在忽然找无忧帮她“逃”了?等到天色刚刚暗下来,秦愚就让鸣云和画屏带无忧更衣了,说游灯会很早就开始了,要看就看最热闹的。游灯会是民间的灯队,但三月十五,是释伽牟尼涅盘之日,玉塔也会出法师游街,加上这御礼的佛塔之行,今天晚上一定热闹。这灯队最前面,一定是并排的六棵火树,台子上站着粉黛的优伶,杂耍喷火燃花,后面跟着形式各样的花灯,多是游龙神兽,高出街坊,宽有街口那么大的花灯!花灯上站着妙龄女郎,走马灯间游走着衣衫飞舞的花头娃娃,那走马灯有一间屋子那么大,无忧惊叹的长大了嘴巴,看着拉它的马从身边走过去,再看走马灯后,那高大的骆驼,驼着六位护法往前跟着队伍……两队和尚举着火炬,跟在骆驼后,星点火炬火舌喷飞,点连成线,好似真正的火蛇,鬼魅的游走着,伺机而动。街道两边、楼阁上、窗口都是人,店肆门口挂着火红的灯笼,窗下扯着又长又亮的灯条,到处都是明晃晃的金灿灿的灯火,远看是一片火海,近看是灼烧的银河,宛如倒在银河上的太阳,火辣辣的太阳燃烧着银河!正在这时,法师莲座终于经过了无忧和秦愚身边,那是肩连肩围坐在金莲宝座上的三位法师,他们头戴金佛冠,身披金光闪闪的袈裟,手拿高立的连环金杖,另一只手稳当的端在胸前合指,神色平静,闭目阖口,宛若一尊佛像,与世隔绝,和嘈杂拥挤的街道人潮毫无关系。“那是玉塔的三位法师。”无忧看的出神,没有听到秦愚说话。无论是寒竹,还是清弥,都不曾有这样隆重的礼拜游行。他们寒酸的破袈裟,破草鞋,行走千里,也没留得一声敬慰。“他们是真佛吗?”“不知道。”秦愚笑了笑,拉着无忧往旁边走了。:()苦海浮沉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