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那胡说的茶客不敢再说了,又是捂自己嘴,又是抬手示意他继续讲,不再打岔。
“南禹皇帝之所以不纳妃,是因为他与燕王鹣鲽情深,乃是一对神仙眷侣。”
“什么?他们不是两个男人吗?”
“是,但当初他们由南禹废帝赐婚,过了三书六礼,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后来这位新帝登基,虽然没有立燕王为皇后,却与他十年如一日相守。”
“朝臣们就不反对?”
“反对也无用啊。南禹皇帝励精图治,那位燕王乃是摄政的内阁首辅,这两人你看,还能征善战,短短十年,竟灭了梁国,统一南北。如此功业,朝臣能置喙什么?只好认了!”
茶客们眉飞色舞,恍然大悟,再从二楼狭小的窗缝里看那高坐马上的南禹皇帝和燕王时,已换了心境。如此有情有义,便是旁观者,也要心生敬佩。
马过长街,一路进入北梁皇宫。宫内明显乱过,但已被控制住了局势,宫婢自缚,侍卫卸甲,跪迎新主人入内。
北梁皇室归降,南禹大军入梁都,这些贵族、朝臣皆为俘虏。只是因他们是主动开城迎接,所以得到了好一些的待遇,禹军迅速接管整个梁都,将贵族和朝臣集中在宫中看管,他们府邸则暂时被封闭不许出入,以备后续处置。
虽有部分北梁权贵借机出逃,往更北的赫连氏老巢逃去,但已难成大势,至此,南北一统的局面形成。
十年功业,一战功成。
当晚,议事结束后众将离去,封离从御座上走下来,突然对周昭宁说:“我是在我们成婚前两日来到的大禹,可我虽不曾经历他为质的十年,却拥有他全部的记忆。”
“当时他初来梁都,便是跪在这儿,朝拜梁皇。八岁稚童,跪下去再起来,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那时他还带着大禹皇子的傲骨。只是那天,送他北上梁都的使臣还未走,他便在这殿外被梁皇的小儿子欺负了。被打肿了脸,头上金冠沾了泥巴,衣服也扯破了。”
“那是他最体面隆重的一套衣服……”封离把看向殿外的目光收回,说,“他在我来时便死了,十年前被封鸾赐婚的圣旨气死在宫中,但踏进梁都时我便感受到了他的畅快,比他十年前抱着希望离开这里,返回祖国时,还要畅快。”
周昭宁牵住他的手,附和地点头:“你为他平生前不平事,他该当畅快,也自然放下。或许当年你会来,就是因为他知道,只有你才能帮他。”
封离来到大禹,原本就是玄而又玄的一件事,当年南巡时在太溪县,他和封离做了同一个梦,更是无法以常理解释。所以封离说他感受到了七皇子的情绪,大概只是又一桩玄妙之事。这梁都萦绕着他十年的艰难困苦,怨念不散实属正常。
但是看着殿外树梢上的残雪,倒是令周昭宁想起了另一件事。
“当年他离京北上之前,我在宫中撞见过他一回。那时他已经知道了自己要为质的消息,一个人在御花园角落里躲着流泪。我因军功受赏,从勤政殿出来后,被当时的皇后,就是如今的太后传去宫中说话,途径御花园碰见他。”
“他哭的时候没什么声音,就是睁着眼睛一直流泪,我那时亦是天真,问他为什么不去找他父皇,说不想去梁都。大禹有数位比他年长的皇子,去往梁都为质都更能应对,我那时一身热血,心中根本没有那些宫廷倾轧,说着就要带他一同面见皇帝。结果他拉住了我,你还记得他当时说了什么吗?”
封离轻笑:“周昭宁,可能遇见你这段记忆对他来说太微不足道,我竟然没在他的记忆里找到。”
周昭宁也随之笑了,倒不在意他的打趣,转而接着往下说:“他说,哥哥们都不想离开母亲,只有他,早就没有母妃了。我那时以为那是他的善良,后来才知道,他是早已感受到,他是那座宫廷的弃子。前路茫茫,八岁稚童背井离乡,他亦有他的执念,他不想做弃子,他想做一个对家国有用的人。”
封离面上的笑容渐渐散了,他眼中忽然有泪水凝聚,眨眼间滑落下来。不是他想哭,哭的是那个周昭宁口中背井离乡的八岁稚童。
他忽然明白了,为何周昭宁当年会同意“娶”他为王妃。封鸾的私心昭然若揭,行径荒诞至极,可周昭宁记得当年,稚子离京时未曾说出口的宏愿,所以他才有那么一丝羁绊和动容,想要让七皇子借机离开幽禁他的宫廷,得到喘息。
所以哪怕周昭宁面上对他冷漠,对他试探,对他猜忌,却没有真正伤害过他。因为当年种下的种子,在那时已悄悄发芽,长出了新绿的枝丫。
建武十年的夏天到来之前,禹军彻底扫平北方,将梁国最北面的赤丹城纳入禹国版图,实现了禹太祖死前遗愿。
大军班师回朝,禹帝封离在太庙祭告天地和先祖,不负封氏先祖,不负江山百姓。
建武十年冬,在各衙封印之前,经燕王提议,皇帝准允,决定迁都,新都为原来的梁国都城,也是禹朝建国之前的三朝古都。
建武十一年,工部左侍郎带大批能工巧匠北上,修缮旧梁都。旧梁都的修缮之事,建武帝常常询问皇太弟的意见,彼时皇太弟不解其意,直至建武十二年,旧梁都修缮完成,他的皇兄和燕王将他叫到勤政殿,提出禅位一事。
皇太弟封尧苦拒无果,年未弱冠便接下了大禹帝国的最高权柄,在新都登上了九五至尊的皇位。
而禅位的建武帝封离和燕王周昭宁,则携手离京,游历四海而去。
临别时,新帝泪眼滂沱,问及归期,封离言:“辛劳了两……一辈子,我只想逍遥自在,催甚?等你大婚,我们或许回来观礼。”
城外长亭,新帝、旧帝、燕王皆是一身布衣,封离回头一笑,挥了挥手,和周昭宁策马而去,人影渐远,很快消失在京郊旷野的尽头。
明天还有最后一章,阿离和老周的故事就要和大家说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