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知把眼泪擦掉,她说“我有点想妈妈了”、又说:“哎呀不应该在你生日的时候说这些”。邢文易站起来,把自己的手伸向她,玉知把自己的手放进爸爸的掌心,让他拉她站起来。
“挺好的,说这些。”邢文易说:“其实一样的年纪,你比那时候的我要成熟很多。我那时候满脑子都是玩,很叛逆,也很不喜欢文华,觉得你奶奶更疼她一些,把她带在身边,我却要一个人去外地住寄宿学校。后来想起来,女儿大概都会和妈妈更近,文华能听到很多……很多她不会对儿子说的话。”
邢文易这时候居然露出了一个有些落寞的笑容:“因为在妈妈眼里,我就是和我爸爸一样的人,我们是一派的,是男人。后来你爷爷死了,你和我住到一起,我突然发现我带孩子的时候,真的会不自觉模仿你爷爷的样子,很可怕。因为我变成了我最讨厌的那种人。”
这时候太阳已经有了西沉的趋势,日光仍亮,却不再发白刺目,毕竟已经入秋,接近傍晚气温就会回落,随着时间的流逝,白昼即将终结的萧瑟感弥漫开来。
邢文易慢慢走在女儿的斜前方,从玉知的角度看他是背光的,夕阳晖光为他的轮廓镀边,她定定地看着父亲的侧脸,他微张的嘴唇和垂着的眼睛、颤动的睫毛。他这一刻不像个男人、不像个父亲,而是仿佛退回到十几岁,重新变成了儿子。
他说他的妈妈,说他的爸爸,他的不甘和不解,从二十年以前保存到现在,讲给他自己的女儿听。
邢文易走回了自己的车边,他有点恍惚,这么多年靠着模仿与麻木,浑浑噩噩地变成一个大人,可是此刻他对着玉知,他的女儿,他突然发觉自己从没和原生家庭和解。
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几十年,尽管二三十岁就要离家自立,可余生都在从那个原初的起点、从家里汲取回忆,从而获得支持与力量。可是如果没有呢?如果感受到的温暖不足以支撑他的脚步呢?无非是把自己裹成石头,浑浑噩噩过一生。
他不愿意玉知也面临同样的感觉,他握住她的手还没有松开。其实在玉知来到他身边之前,他从不敢幻想他有朝一日能和她走得这样近,因为文华和邢志坚的关系势如水火,一年都不会讲超过五十句话,那就是他对父女关系的认知。可是玉知的性格比他要随和大方,骨子里也更温暖,她是一团小小的火焰,不断向外提供光和热。
她从来不会计较那么多,不会挑剔他哪里不够好,介怀他迟来的笨拙关照。她也还没有挣开他的手,他忍不住想,牵手是一件多么亲密的事情啊,除了妻子,他从来没有牵过谁的手,他总是很不适应这样的亲密,但是又忍不住回味这样温暖的感觉。
他松开手,把东西放进后备箱,玉知还站在一边看着他没有上车,可能是觉得邢文易此刻情绪不好,需要她的小心对待。
邢文易关上后备箱的门,走了两步靠近她打开车门:“上车吧,我们回家。”
“爸,”邢玉知拉住他的外套,然后从他手臂下灵巧地钻进他怀里,迅速抱了他一下:“没事的,我爱你。”
这是在哄我吧?邢文易没问出来,他觉得时间突然一下就静止了,他能够感觉到玉知搂在他腰上的手臂、靠在胸前的头,可是他居然一动也不能动,大脑里只在想一个问题:是不是应该回抱一下?
他还没来得及想,玉知就已经闪身钻进了后座,她看起来也有点不好意思,没看他。
邢文易懵懵地摸了一下头,又上了车,懵懵地开回了家。
他回了家就开始剖鱼做饭,想起来还没买豆腐,也忘了买蒜叶紫苏,洗了洗手,打算下楼去超市买。他被那个拥抱冲撞得什么都忘了,他很不想承认,回来后也一直没和玉知说话,倒是玉知没话找话似的问他今天晚上吃什么。
吃什么?吃鱼啊。不是早就说过吗?她也是傻了。
他回来的时候刚好在电梯撞见送餐的人,对方手里提了个生日蛋糕,他一开始没在意,却看见送餐员和自己上了一样的楼层,玉知就在电梯门口等着。
“啊,这么巧。”玉知接过那个六寸的小蛋糕给他看:“我怕你不喜欢,就订了个小点的。”
“你给我买的?”
“对啊。”玉知说:“过生日就是要吃蛋糕。我前两天就去蛋糕店提前订的。”
邢文易把那蛋糕放在餐桌上仔细打量,奶油蛋糕上边还有草莓,很典型的玉知喜欢的口味。
他进厨房继续处理刚刚没做成的鱼,玉知从橱柜里拿出一包挂面放在他手边:“待会儿你再煮个面,吃长寿面,还要煎蛋。”
“好。”
要按捺住反驳的话其实并不容易,邢文易总是想说,不用了、没必要,他察觉到自己会成为淹没玉知积极性的情绪黑洞,他不想。他想让她快乐,就要先允许自己快乐。
他做了六个菜,煮面的时候玉知在一边看着。邢文易自己的生日面,煮的却是玉知最爱吃的那种。煎蛋至两面焦黄蛋白发脆,加水煮出奶白汤底,加生抽老抽鸡精,放进一把挂面煮软,出锅前撒一把葱花。
玉知接过面碗,邢文易提醒她:“小心烫。”
寿面上桌,玉知把灯都关了,打火机点亮蜡烛。烛火映亮她满是笑容的脸和充满期许的亮晶晶的眼睛,邢文易闭上双眼,第一次许下生日愿望。
他想,我要我的孩子永远快乐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