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光景,林楚凡堪堪离开云州地界。还要得益于邢乐这半条地头蛇的帮衬。许是距离炽焰城尚近,云州北部灾情不重,加之附近城镇赈济及时,未曾出现大批难民。间或遇到些许流民,沿途行乞,略发些吃食,问过都是南方逃难而来。有些人见这队人马并不凶恶,动心起念,纷纷将膝下孩童献上,半卖半送,只图活命。林楚凡自然是拒绝的,但他做不得主。车上还有一位大发善心的姑奶奶,来者不拒。离出岫城不过日,林楚凡已然被挤上车顶。听闻车厢中的稚语,全无吐纳修灵之心。但见左侧赤地千里,中间夹着一条断断续续的栖秀河;右侧草木繁盛,临近官道的树木已然没了面皮。马队押解物资,一路南行。身后尾随大批流民,且有越聚越多之势。长此以往,他们早晚会为了一口吃食,铤而走险。“停车!”楚凡与邢乐二人商议一番,顶着公主的反对声,就近寻一处荒村,用以安置难民。车队下了官道,循着荒芜小路,寻觅附近村落。林楚凡借机劝慰青荷,“我知你是好心,但事不可为。才日便买了一车人来,照此下去,待回京时,王宫全无立足之地,会被孩子们填满。”青荷气鼓鼓地翻起白眼,“便是两宫都填满,我也养得起。”楚凡不得不泼她冷水,“你们洛家富有一国,便是十倍百倍也养得起。养起来如何?男孩子学崔共总管,女孩子变苍荷,你就高兴了?”洛青荷忽然泄气,“早知道,还给他们父母好了。可又怕日后没了吃的……”楚凡顿觉好笑,有些分不清面前是莲花还是禾苗。伸手向车后一指,“后面人群里,排头那一撮面色最好的,便是他们父母了。”青荷闻声扭头看过,“你莫不是嫌他们累赘,在此哄我?我怎不记得容貌?”林楚凡摊手,“我也不记得。但他们尾随最早,吃得最好,若非放不下孩子,哪能跟上车马的脚力?即便我们不认,孩子终归是认得父母的。即便有人没跟上,剩下几个许你带着便是。”公主殿下这才露出笑脸,哄着娃娃们围着熊宝玩耍。蒋图南忽然来报,荒村已寻得,却面露为难,欲言又止。林楚凡抬腿一脚,“废物东西,前面带路。”踩着板结的土块,路过连串断壁残垣,二人来到村后一处庙宇。已是此处难得一见的完整屋舍。庙门早被拆下,内里出岫城众人列队围成一圈。邢乐一身皮甲,正甩着马鞭抽打。他面前跪着一排五花大绑的汉子,个个面黄肌瘦。跨过门槛入内,但见神像无头,身前亦无供桌。远处支起一口大锅,锅里咕嘟声不绝,似煮些吃食。林楚凡好奇,近前看过,里面油花泛起,骨肉相连。忙问,“这时节还有肉吃?难能可贵!”此时,墙角转出一人,听闻此言,忙捂嘴退回。但闻呕吐声声。邢乐气急,语气不善,“你去后院看过,笑不出来了!”蒋图南暗自皱眉,忙凑上前来,附耳细说几句。楚凡闻言,无声叹息。“林主将?”那一排跪地之人里,有人高呼。邢乐等人纷纷目视楚凡,惊疑不定。楚凡闻声望去,并无印象,仍问道,“莫不是认错人了?在下御灵司主官。”那人闻声更做挣扎,将两侧同伴挤开,跪步而出,纳头便拜,“小人吴戊五,见过主将!”将图南察言观色,上前一脚,与楚凡踹他如出一辙。骂道,“此处无人堵你的嘴,呜呜个什么?好生与我家大人回话!”那人口鼻流血,也不在意,执拗跪起,“是我啊!吴戊五,司奴营,北城门小队长。”林楚凡闻声而动,上前一脚,将其踢出人群。反手一缕火光弹出,正落在绳结处,应声而断。楚凡面色不愉,“苟活一命,不思珍重。怎又重操旧业?”又摇头一叹,“林飞也太胡闹些,今后你叫吴三。”吴三喜滋滋应声,“谢大人赐名!”忙扯开绳索上前行礼,央求道,“兄弟们也是时运不济,遭了水灾,一时没了营生,才出此下策的。您看……”楚凡斜了他一眼,“里面还有司奴旧人?”吴三面色一苦,“兄弟们半路逃亡,早被冲散。他们是本村人,遭了灾,受我蛊惑,才如此行径。大人放心!那些人都是病饿而死,小人从未作奸犯科!”楚凡又给他一拳,捶在肩头,“病饿而死,应就地焚烧安葬。什么都往嘴里塞,会得瘟疫的。”吴三嘿嘿傻笑,凑上去给同伴解锁,被邢乐拦住。楚凡道,“放他们一马。我们要夺人家村子,总不能赶尽杀绝。”邢乐大怒,“他们毁坏神像!更在此坐下天怒人怨之事,不杀不足以明典刑!”林楚凡手握火团,冷道,“你大可试试。”,!“小乐!”适才呕吐之人回屋,见状忙将邢乐拦住,亲手帮吴三为众人解绑。邢乐仍不服气,“难怪执事称你为祸根。”林楚凡嗤之以鼻,“子曦?卑鄙小人尔。莫太盲从,免得自伤。这神像铸得太圆,此时做锅灶之用,救下不少人命。正合神谕慈爱。”邢乐还欲分辩,被徐继春拦下。拉扯出去,忙着安置难民。楚凡将吴三叫到近前,“此处我们要安置难民。这些人同你,今后跟着我吧。留在此间,难免故态复萌。”吴三并无抵触,反而欢天喜地拉扯同伴入伙。村落重建分外顺利。有邢乐指挥,在原有房屋基础上,添以砖石木料,稍作加固。挡风避雨不在话下,若是密封稍许,生火御寒亦无不可。出岫以南,冬天并不寒冷。林楚凡也是此时才知,邢乐竟学了一手不弱的土石巫术。暗赞人不可貌相,以及有钱能使鬼推磨。青荷领着孩童玩耍,时常挖苦,“同样是城主之子,你怎么如此窝囊?”林楚凡不以为耻,“所求不同而已。我当年做梦都想着欺男霸女。奈何国主一纸调令,将林凯革职。”熊宝终于逃出群童魔爪。借兴建房舍之名,瞳孔结印,凝土做砖。『这村子不建完,我不回去!』有了住处,再有吃食,便不至流离失所。林楚凡将受贿赃款献出,差使蒋图南带领半数捕快,寻附近城池购买粮食,锅灶等器具。青荷更是手书一封,加以重印,责令其城主料理善后事宜。临走前散发些许银钱,重新上路,已是次日午时。马队果然清爽非常。只有青荷抱着毛发参差的熊宝,怀念那些娃娃。这仅是第一波流民。之后但凡尾随之人过多,他们便依此法办理。未出一月,钱粮殆尽。是夜,林楚凡率众驻扎在城外十里一处山坳内。马匹侧卧荒草地上,车辕上扬,帘幕轻飘。车旁篝火摇曳,簌簌作响。洛青荷与林楚凡间隔熊抱而坐,篝火对面是皮甲覆体的邢乐二人。吴三率领手下弟兄,舞刀弄枪,将流民隔开。蒋图南不甘人后,拉扯十数捕快,将另一侧出口封住。二人互望一眼,谁都不服,缓缓靠近篝火。邢乐搂着徐继春歪坐,一手握着木柴,探入篝火底部搅扰,“云梦城已不在云州地界,家父影响力有限,此事我也说不上话。”林楚凡呼出一口长气,将火星吹散,“说话我用得着你?公主殿下又不是哑巴……嘶!”青荷怒踹一脚,“此地城主顽固,不遵国主令谕救灾,更视本宫如无物,需给他些教训。”邢乐强忍笑意,“只因他不行贿,你们就找麻烦?”林楚凡挪远一些,摇头道,“非是找他麻烦,而是……”他四指弯曲,在脖颈处来回比划。邢乐笑意全无,“我不去!此等丧心病狂之事,你亲自动手更好。”楚凡摊手长叹,“我现在是御灵司首官,总不能知法犯法。”邢乐推开女伴,端坐仍觉不自在,一顿抽筋拔骨,“未必非选城主不可,换一两个经商大户?”徐继春乖巧绕后,揉肩捏背。青荷见状甩出一条藤蔓,将林楚凡抓到身后,也学对面摇头耸肩。楚凡忍痛扯下藤蔓,跪坐而起,服侍公主殿下,“商户不行,我不是为了钱财。”邢乐嗤之以鼻,幸而徐继春手快,帮其遮住。林楚凡不以为忤,耐心解释道,“除掉城主,城内还有御灵司在。而我作为首官,可临时代管职权。届时,安顿灾民的钱粮物件一应备齐。我们也能筹点儿盘缠,继续赶路。”邢乐频频摇头,“连你做官的都不敢去,我一个白丁,去了与找死何异?事后你再将我缉拿归案,还是大功一件。”“主将,我胆大,让我去吧!”吴三站在车后旁听半晌,见那皮甲公子胆小,不由自荐出声。楚凡思虑稍许,仍不放心,“你们虽然勇猛,却无灵力傍身。万一城主府有防卫,事不成还在其次,难免损伤人手。一旦被人识破,反咬一口,得不偿失。”邢乐顿觉面上无光,“林楚凡,你认真的?”楚凡抓挠自己的光头,叹息不已,“若非身份所限,这等好玩之事岂能轮得到你?或扮作神谕信徒,或扮作暗影楼杀手,星夜行事,天明而回,大事可期矣。”邢乐豁然站起,“你确定不会趁机反咬,抓我定罪?”洛青荷藤蔓四射,将邢乐二人团团围住,仅露出头面,“林楚凡一肚子坏水儿不假。若想对你不利,哪用等到今天?”众人依计改扮。林楚凡特意叮嘱,留下梅花图样,嫁祸暗影楼。吴三为表忠心,带人与邢乐同去。言说,白昼时探过,西北角一处墙体有缺,方便潜入。不到两个时辰,约寅时许。蒋图南打马而回,“大人,祸事,祸事了!吴三他们被人追上,边打边逃,向着咱们来了。”,!林楚凡轻拍熊宝,“图南留下,保护公主。其余人等随我前去一探。”熊宝低吼一声,顶起楚凡,向蒋图南来路奔走。众捕快唤醒同伴,拍马追去。沿途遇到不少负伤斗篷人,楚凡命手下捕快分出数人,一一接回山坳照顾。及至战圈,他身边已无人跟随。黑暗中,似有三道人影闪动。一人手持双刀,频频格挡,叮当有声。一人折扇乱甩,劲风呼啸,怒吼连连。还有一人,抱头鼠窜,求饶不止。林楚凡细看半晌,方觉有异。三个家伙都在挨打,打人的怎么不见踪影?『这等偏远之地,也有如此高手?』熊宝一时技痒,贴地甩出几片弧形冰片。一片击中徐继春刀柄,一片震落邢乐扇坠。还有一片倒飞而起,碎在吴三身前尺许。“山月斩?”黑暗中传来一声惊呼。楚凡搓指燃火,冰熊踏步上前。战圈里浮现出一件漆黑斗篷。帽檐掀开,露出一头齐肩短发,呆愣盯着楚凡。楚凡细看,只觉面熟,想不起何处见过。吴三距离更近,不由目瞪口呆,“小飞……姐?”徐继春听闻此言,忙拉扯邢乐躲远,隐有入城之意。邢乐醒过神来大骂,“林楚凡,你这言而无信之徒!”黑斗篷面露委屈,自怀中摸出一个羽毛,荧光闪烁,绕身飞起。楚凡咧嘴傻笑,“误会,都是误会!大家自己人。”翌日辰时,王宫大殿。洛长风静坐上首,瞑目养神,静听朝官弹劾御灵司首官。陈永当先跳出驳斥,“此乃无稽之谈!林楚凡接令南下,首要缉凶。沿途安置些许流民,亦可彰显国主英明,爱民如子。何来错处?”梁博上前一步,“陈大人此言差矣。莫因兵部无兵可派,便纵容此等枉法行径。流民多为灾区逃出,来路尚未明晰,匆忙安置,后患无穷。”陈永势单力孤,目视荆腾。后者无动于衷。反有梅震上前进言,“林司御离京月余,近来风闻其沿途收受巨额贿赂,却无分毫凶徒消息。虽有安置流民之善举,但功过不可混淆。还请国主明察。”洛长风振袖而起,“当初向孤王保举,如今又来揭发。荆尚书,御灵司分属刑部门下,你以为如何?”荆腾垂首而出,“本部陈方山率众押粮自水路南下,已至水患源头。仅以眼下回执论,其赈济灾民未必多过林司御。老臣以为,此时宜长远观之。更有公主殿下随行,想必林楚凡不至肆意妄为。”其他三人侧目,群臣静谧无声。洛长风展袖回身,阔步离去。自有内侍高声退却群臣。自林楚凡携带大量人手离京,炽焰城分外安逸。血竹帮似是销声匿迹,再无针对‘月’字血案。只是城内多人猝死。前日观之上好,睡过一夜,次日不见其人。或有发现者,寻医者诊治,更请仵作验看。皆言惊惧而死,疑似噩梦所致。或有风流雅士,见昔日花魁重现红袖馆,又知林楚凡离京不在,联想起和亲事宜。街头巷尾,稍作传扬。然则无梦客居别院日久,早已算不得风云人物。此间流传甚广的,当属王女与浣风谷乐师之间的爱恨情仇。更有人挖出,林司御离京前夕,林府曾大肆操办喜事。疑似鱼目混珠,趁乱与郡主和亲。幸有高人看破,加以阻止。据说,罗绮因此与其断情。后者更曾被王女掳走,且当着聆风郡主面前。一时无梦惜败洛白露之言,甚嚣尘上。好事之人寻根溯源,乃是林府家丁无意间漏出。平添几分可信。罗绮流连红袖,对此谣言嗤之以鼻。听得多了,难免烦心。每隔几日,携盏盏东行,至玉露山庄小住。这日又一次巧遇楚孑。罗绮视若无睹,轻身飘过。盏盏侧目细看,看得那乐师好一阵不自在。苍荷见二女到来,自出门去,赶走那讨厌之人。罗绮近前,诊脉施针,自有盏盏帮手。间或施展一两种光灵技巧,与床笫之上的病患相互印证。洛白露经她二人援手,已止住咳喘,灵力趋于稳妥。只是境界仍在跌落,已不及灵月,双刀再难施展。针灸过后,罗绮收敛针囊,忽而问道,“何时择婿?”白露闻言一呆,继而摇头失笑,“总要他回来才好。”罗绮绣眉紧蹙,“这不公平!”洛白露轻咳一声,“你似乎没资格说我。”罗绮呼吸一滞,迟疑问道,“他,不行么?”白露笑得呛出不少药水,“他怕是做梦都想此美事。我绝不会让他如愿。那人是个疯子,你好自为之。”盏盏收敛光灵,左瞧右看。听不清‘他’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蜉蝣寄此生